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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覆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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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劇情承接序言)

歐陽府內。

歐陽大俠單膝跪下,低頭一言不發。屋外的白光未能照到他沈郁的臉,臉上的刀疤還是十幾年前留下的,可是還是那麽顯眼。他肩膀抽搐,雖是繃直的身體卻也顯得那般軟弱無力。

他在等待老爺嚴厲的責備或者大聲的訓斥,因為他沒能帶回銀龍,更讓銀蠶絲手套消失在大山深淵之中。

可是,歐陽瑾只是靜靜地站著,他背對著歐陽大俠像是陷入了沈思。接著他轉過身,有幾絲不忍和猶豫,“阿途,你快起來。”

對於這樣的稱呼他心頭一震,他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,“阿途”,多麽親切的稱呼啊。那些過往時光在他眼前流轉,記憶沖擊著他的大腦,畫面在眼前浮現。

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,與往常一樣,他提著刀在山間原野的道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,尋找可以搶劫的目標。他是一個孤單的人,自小摸爬滾打,習得一身武藝,少有人能比得過他,就連鄉裏鎮裏的惡霸看到他也得躲得遠遠的,但是攔路奪來的錢財又讓他過上了揮霍無度的生活,在酒和美女中沈迷幾天後又去找下手的對象。

這樣的生活是無意義的,至少他感覺強烈的不滿,他像憎恨俗世一樣痛恨自己的肉體,他用酒勁和女色麻醉自己,可是醒來又能怎樣,現實沒有因此得到絲毫的改變。因此,他喚自己叫做“無途”,不是前途無量,而是毫無前途、沒有未來的意思。

但是,說到底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。

在山間的路上,迎面走來另一個比他稍大的青年,那種意氣風發,那種從腰間和身上透露的富貴氣。他快步走上去,唰地一聲抽出了刀,閃著銀光的刀身可以照出人的臉,他兇狠地說,雖然腦袋還有點暈暈沈沈,“留下你的銀兩,否則就讓你見血。”

那個青年看著這個還有幾分酒氣的男子,嘴角不禁浮起笑意,他沒有說話,只是手中的劍握得緊緊的。

無途見對方沒有反應,十分氣惱,“你耳朵是聾了,還是怎的?快交出的你的錢財。”他幾乎是用喊的,面對他的刀和臉上兇惡的氣色,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從容淡定之人。不過,誰也不能違背他的意思,他的刀就是一切。

對方把劍拿起放在胸前,一把鑲著寶玉的利劍。即使到現在歐陽大俠還能記得寶石上閃著的光彩。

無途一驚,他略略後退一步,之前沒有註意到那把寶劍,就像突然變出來一樣。那可是價值連城啊,那把劍,再加青年的銀兩,從對方淩厲有力的眼神看來雖有風險,但這筆做成,夠他生活好幾年的了。他手中的刀不住震顫,沈靜的血液也興奮起來,可是他沒有想到,正是這筆,讓他投進了自己的後半生,並得到了一個新的名字:歐陽途。

他們刀劍相迎,寒光舞動後無途敗下陣來。利劍指著他的喉頭,他閉上眼等待他的結局。可是對方的劍尖始終停在離他喉嚨不到一寸的地方,能夠感覺到從劍尖傳來的寒意,但遲遲沒有刺入。

那人收了劍,退到出去。而無途睜開眼,閉眼時以為自己就會進入火燒油煎的煉獄,可是睜開眼時,自己還分明在這世界當中,眼前那個男子眼中是一種鄙夷的眼神,

他極度憤恨這種眼神,從小到大沒有人瞧得起他,於是他用刀和武力征服別人,讓別人懼怕。他怒吼,幾乎是在咆哮,“為什麽不一劍殺了我?”

那人把劍放下貼在腿邊,“你這種人不配死在我的劍下。你閉眼證明你也怕了,你怕死後進入萬劫不覆的地獄?”

無途眼睛圓睜,對方的話刺痛了他的心靈。一扇隱秘的門扉打開,那顆滴著血、卻也是滾燙的心暴露在別人面前。他在那一瞬間確實害怕了,往昔的享樂和對人世的質疑變得輕如鴻毛,他二十多年來所看重的、所習慣的變成一文不值的糞土。死亡如此近地擺在他的面前,而這是他不曾面對的。

見無途沒有說話,男子開口,“我不殺你,也想給你個機會,本來打算把你交給官府的。”

無途雙腿一顫,不敢相信他的話,看到對方離開,他做了個一生的決定,“讓我跟你走吧,你拔劍時我為你抽刀應護,你休息時我為你遞上茶水。”

男人回頭,只是淡淡地說,“好的。我是歐陽瑾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“無途”,無途回答。

“無途,這樣一來你也算有了路途,要不然你就跟我姓,叫歐陽途吧。”那話中的語氣是心懇意切的。

“不然你就跟我姓,叫歐陽途吧。”這句話在歐陽途的耳邊回響,歐陽途,阿途,盡管以後的人都叫他歐陽大俠,可每當聽到有人叫他阿途,他心裏都會翻動一股熱流,眼中的光是迷離的。

他膝蓋晃動,原來那裏已經麻木了。但他倔強著沒有起身,就算是自己也斷然不會原諒自己的失職。

歐陽瑾走過來,提起他一只手臂,“起來”,他改了口吻命令道。

歐陽途僵住,擡頭定定地看著歐陽瑾,“老爺,我……”他吞吞吐吐地說,“我對不起老爺。”

歐陽瑾毫不在意,他看著歐陽途的眼睛,那裏的神色深沈、濃重,卻也如刀鋒寒光般地閃爍。“你沒有對不起我,倒是我對不起你。”他手臂按在歐陽途的肩上,“你起來再說。”

歐陽途執拗不過,他站起來,頭卻低下,映入老爺眼睛裏的黑發中有些白絲。

“你我都不再年輕”,看到阿途頭上的白發,還有額頭眼角處隱約的皺紋,那是無情的歲月在臉上刻下的,“遇事不要太過強求,就算沒能追回手套也不要太自責。”

歐陽途楞了楞,把手緊緊貼在褲邊,他不敢看老爺的眼睛,那裏沒有責備,卻是如親兄弟般的關懷,正因為如此,他才不敢正視老爺的雙眼。他從拳頭崖趕回來沒有休息半刻就來找歐陽瑾,他帶著幾分悔恨,恨自己已經老了,老爺說得對,他們已經不再年經,不比當年,就算是百人的山寨,兩人提了刀劍便去。現在不一樣了。

這種感覺深深刺激著歐陽途,別人還在叫他大俠,可是連一雙手套都守不住,這個名號又怎能承受得起。這也是他這次如此固執的原因,他對抗的不是老爺的話,而是那匆匆流逝的歲月,“可是……,我。”他看到老爺那張漸漸發福的臉,還有變得溫和的氣色,老爺變了,自從有了大小姐以來老爺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。

他懷念以前的老爺,那個輕輕松松把他打敗的歐陽瑾,那個和他刀光劍影走天涯的歐陽瑾。可是他也如此深愛著、崇敬著現在的老爺,不管怎樣,老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會變的。“我,我,恐怕再也找不回手套了。”

老爺坐在椅子上,他握著扶手的手抖了一下,原來阿途還是無法從內疚和自責中走出,他心中隱隱作痛,緩了緩,端起桌邊的青花茶杯飲茶。“你坐下來。”歐陽瑾喝了一口茶後,他加重語氣說。

身體僵硬有如身負重鐵,但他還是在老爺身邊的椅子處坐了下來。整個身體突然一軟,陷入椅中。

老爺為他倒了一杯茶,幾十年的情意,老爺已把他自家兄弟看待,看到阿途疲弱的樣子,他不免有些不忍,“手套,手套。我不是叫你盡力而為便可嗎?”

盡力而為。多麽蒼白的借口啊,阿途心裏暗暗地笑了,一種冷冽的譏諷。總是志在必得的他現在淪為盡力而為了,不再年輕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。

看到歐陽途的沈默以及有如陰雲籠罩的臉色,他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妥,雖是一句由衷的安慰,卻也是對無情歲月的喟嘆。他未嘗忘了銀蠶絲手套對於他和阿途的意義。

它不只是一件刀槍不入、百毒不侵的寶物,同時還承載了他們兩人那段難忘的回憶。歐陽瑾臉色沈著,眼中光景似也回到了那段日子。他開口說道,話中的意味竟然是甜美的,“那雙手套”,他開始打開那段塵封已久的回憶,“我還記得那時我們一起北上游歷,一個富商的女兒被盜匪劫去當壓寨夫人,富商著急在城墻上張榜懸賞,我們也不知其中利害揭了榜便去找富商。”

後面的話還未出口,歐陽途心神觸動,腦中思緒激蕩,他挺直了腰板,“那些府上的家丁也夠膽小的,聽到是不要命的強悍盜匪嚇得不行。”

老爺笑笑,為成功轉變了話題感到欣慰,“哪是他們膽小,而是我們不知天高地厚,膽大妄為罷了。”第二天他們帶著幾個膽子稍大的家丁就上山去了,等到了寨門才發現那些並非一般的閑散之徒,在門上站立的匪徒嚇得家丁往回就走了。

“那幾個家丁臨陣逃了也不在意,我們在那裏潛伏到夜晚才動手。”歐陽瑾的臉上露出愉悅、自豪的神情,心中那股男兒熱血也在逐漸沸騰起來。是啊,他也曾是個有血有肉、敢拼敢打的人。

歐陽途心中舒展,心情也好了很多,仿佛那條刀疤也在展開了笑容,“我們在寨中拼殺到天亮,最後大當家倒下血流了一地。而我們刀劍、臉和衣服上都是別人的鮮血,我們躺在那個匪首不遠的草地上,急促而盡情地呼吸,草地上拂過的風,還有劃過臉頰的草葉。”他還記得當初的情景,那種混雜血腥味的泥草香,在風中吹遍了整個匪寨,他們已經喪盡了身上的每一份力,身體不受控制地癱在冰涼的草地裏。

那天,清晨的光線仿佛也是溫柔的。歐陽瑾眼中的光是淡淡的,如同湖面上泛動的光芒,對於之後的事情他不由地笑了笑,“那個富家女兒……”。她步履蹣跚地走了過去,沒有受傷,卻像個垂死之人,眼中寫滿了懼怕,

“她那時喜歡我不假,可我心不在此。”他躲避歐陽瑾的眼光,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。

歐陽瑾端起茶杯再喝,他額頭的皺紋因為臉上的笑容橫著爬開,“當初年輕,心性未定。要是現在遇到,恐怕你也會答應吧。”

這話說得在理,幾十年過去,自己也無法再是當初的那個自己了。“對啊,我可能會留下來呢。”歐陽途點頭同意地說。

歐陽瑾沒有說話,杯中的清淡茶水滑入腹中,可香味還停留在齒間。“然後我們就在富商家的寶物中選了那個手套。”說完也有淡淡的憂傷,不是因為手套被銀龍他們偷去,而是因為這段故事已經成為了過去,無數這樣的日子和他的青春以及熱血成為了過往雲煙,不再回來。

歐陽途也有些惆悵,腦中若有所失,不過那扇沈重的心門已經打開,他沒有了剛進門時那份心系千斤的重量。

老爺歐陽瑾吞咽下一口氣,放下手中的茶杯,臉上掛著的緬懷過去的笑意如雲霧般消散,他口氣鄭重地說,“雖然紫娟他們跳下千丈懸崖,也不代表他們沒有生還之機。”

歐陽途心頭顫動,這樣的可能性他未嘗沒有想過,可是話由老爺說來,卻讓他恍如夢醒:是啊,紫娟他們個個厲害,為何不作殊死搏鬥卻生生朝深淵裏跳了下去。雲橋那聲淒厲的慘叫,風哮雪飛、崖不見底的絕處,還有對於本職的執著蒙蔽了他的思維,讓他本能地以為紫娟他們已經葬身拳頭崖。

可是分明還有這樣一種希望:他們還活著。他懷中的那張地圖沈甸甸的,他用手探去,有幾分溫熱,那是身體貢獻的熱量。像是感覺到難以忍受的灼熱,他猛地收回了手,那手不由顫了一下,那寬黑的劍眉也皺了皺,難道他們是因為什麽而去的,並非是絕望之下投崖自盡。

這是一種豁然開朗、峰回路轉的心情,可是卻始終無法啟動眉梢展開笑容,他艱難地、掙紮地嘗試,以為抓到了希望的矛頭,本發現又陷入了另一種失落當中,“被銀龍他們騙了。”他喃喃地說,但他仍不明白這其中究竟。

歐陽老爺默默地看著他在自我解救,覺得不忍,心中藏匿多時的話在嘴邊打轉正欲說出,門口出現一個白色的身影。

那個男子搖動手中的鐵扇,梳理整齊的黑色長發被一個帶子紮在腦後,“歐陽大人,那些話還是由我說吧。”他走入房中,向著歐陽瑾尊敬地微微鞠躬,開始對這個執著到固執不已的歐陽大俠說出了整個事件,他說的時候眼中是充滿期待的,那種嫌惡的笑容不再有了。

歐陽大俠聽完後沈默著。後來他被老爺留下,兩人閑聊到金色餘輝灑滿整個院落,他們一起走出,看著遠空下的繽紛彩霞,被府上禮儀陳規的束縛他已多年沒有如此暢快地聊過了,和老爺,也是當年那個歐陽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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